位于汉口纬子街口的万兴发帽店,是一家老字号店铺,其经营的各式皮帽、呢帽、布帽,不仅品种繁多,而且质量可靠,所以一直生意兴隆。
年11月底的一天,天气晴好,一大早刚开门,就有不少顾客拥进店门来买帽,店员张华秋像往常一样,热情地迎接着每一个顾客。他面带微笑,向每一位顾客介绍着所需帽子的款式、价格,虽然忙得团团转,但机灵的眼睛却不停地扫来扫去。
现在人心不古,时常有人乘人多时,悄悄偷顶帽子,碰到这种事,大家只好自认倒霉,共赔损失,所以防偷防扒,也成了万兴发帽店每位员工的“业余”工作。
忽然,张华秋发现一个挑好了帽子的中年顾客,在掏钱时有一张一元的纸币飘落在地,他却浑然不知。张华秋刚想开口提醒他,突然一块花手绢落了下来,刚刚落在纸币上。接着,一只纤纤玉手伸过来,在拾手绢的同时,把这张纸币也拾了起来。
张华秋抬头一看,这是一个30多岁的女人,穿着一件蓝花旗袍,上身罩一件红缎外衣,从衣着上看,虽非富家太太,也是殷实人家。白皙的脸上,有一对大大的杏仁眼。
这女人刚欲把钱往口袋里塞,张华秋走过去,脸上带着习惯的微笑,说:“太太,这钱不是你的。”
女人一愣,扭头看了张华秋一眼,杏眼一瞪,说:“什么钱什么钱,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不成?”
张华秋的脸上依旧笑嘻嘻的,说:“这钱也不是我的。”一指中年男人,“这是他掉的钱,请你还给他。”
女人的脸一红,说:“谁说的谁说的,你别胡说八道。”
争论声惊动了店里的店员和顾客,人们都围了上来。这女人的脸更红了,一下使出了泼妇手段,左手叉腰,右手直往张华秋的脸上戳:“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老娘面前指手划脚。”
张华秋牢记老板说的永远不与顾客吵架的嘱咐,并不恼,依旧以不轻不重的语气说:“太太,做人要讲点良心,这钱我亲眼看见是这位先生掉的,多谢您帮他拾了起来,请还给他。”
那中年男人看看争论的双方,十分尴尬,便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一块钱的事。”
张华秋说:“不是这话,先生。你进了我们店,我们就有协助你保管好自己的财物的义务。”
“好!好!”
顾客们齐声赞扬起来,这女人脸上挂不住了,将那张纸币往张华秋脸上一摔,杏眼一瞪,银牙一咬,冷哼了一声摔门而出。
张华秋拾起纸币,恭恭敬敬交到那中年男人手上,说:“先生,请收好。”
这时,一个老者走过来,拍拍张华秋的肩膀,说:“小伙子,好样的,可是,你惹了不好惹的人物啊!”
这老者说得不错,这女人确实是个不好惹的人。
这女人姓冷,出身在一个小康之家,虽然兄弟众多,但她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到父母和哥哥们的宠爱,养成了任性和霸道的脾气。出嫁后,因丈夫姓胡,所以按旧时的习惯,又叫胡冷氏。成为人妇后,胡冷氏的脾气不但没变,而且因为当了家的缘故,更变得斤斤计较起来。买菜时,常常为了一根葱一把蒜而与菜贩争论,只要有小便宜可占,她是可以什么也不顾的。这性格愈演愈烈,因而三天两头与人吵架,成了远近闻名的惹不起的人。所以碰到她撒起刁蛮来,熟悉她的人都摇头退让,谁也不愿缠她。
胡冷氏的丈夫是个中学教员,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妻子的行为,常让他感到脸上无光,夫妻间便免不了也时常发生争吵。说来也怪,尽管胡冷氏刁蛮不讲理,但正如俗话说的一物降一物那样,她的丈夫口才好,又是学校的教员,夫妻吵起架来他也是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常把胡冷氏驳得哑口无言。久而久之,人称惹不起的胡冷氏偏偏只怕丈夫胡老师。
拾钱的事发生后,一传十十传百,不知怎么当天就传到了胡冷氏丈夫的耳里。他顿觉羞愧难当,下班回家后,就责问胡冷氏:“你怎么做出这等事来,怎么可以拿别人的钱?”
胡冷氏不服气地说:“谁说我拿了别人的钱?是他自己掉的。”
“掉了就是你的了?”胡老师说,“当着那么多人做出这种事,也不怕丢脸!”
“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胡冷氏嚷道,“我又没偷。”
胡老师说:“把别人的钱据为己有,与偷钱有什么分别?”
“我没偷,是他自己掉的。”
“人家掉的你就去捡?你怎么这么没骨气?为了一块钱,连人的尊严也不要了?”
胡冷氏的脸上挂不住了,说:“你知道什么呀?我本来是准备捡起来交给他的。”
“真的是这样吗??”胡老师冷笑一声说,“即使是这样,为什么人家店铺里伙计要你还给人家,你还与人吵?”
“他说话太气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算了吧,以为我不知道?人家掉了钱,你故意把手绢落在地上,然后假装拾手绢,顺手牵羊把钱一起捡起来,是不是?装得倒挺像的!看来,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哪学的这一套?”
胡冷氏只觉脸上发烧,委屈地说:“你是我丈夫,怎么胳膊总往外拐?”
胡老师说:“凡事得讲个理。我们是有身份的人家,今天你捡钱的事,我们学校都传遍了,搞得我羞愧难当。你这样做,不是丢我的面子是什么?叫我以后怎么做人?”
“是了是了,我丢了你的面子,怎么着,你把我送警察局好了。”
胡老师气得脸都白了,说:“你看,你又横蛮不讲理了吧?跟你说了多少遍,人活着要有骨气,你怎么总想着占人便宜。前天买菜,为一棵白菜,跟人争得面红脖子粗的,值吗?”
胡冷氏恼了,大声嚷道:“你有本事,赚个金山银山回来,你看我大不大方。”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胡老师叹息说:“我们并不缺吃缺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废话!你满嘴废话!”胡冷氏圆瞪杏眼,“谁不想吃好穿好,自己没本事,连累我跟你受穷,还好意思说。”
胡老师连连摇头,说:“亏你还出身书香门第,怎么说出这等话来?真是有辱斯文,丢脸啊丢脸!几时我们找老泰山评评理,让他老人家评评孰是孰非。”
一听说找自己父亲评理,胡冷氏怕了,因为父亲比丈夫还爱面子。自己今天捡那一块钱的事,确实不大光彩,让娘家知道了,那真是没面子,但她口头又不肯服输,便拿出了惯用的杀手锏——哭。
这一夜,胡冷氏越想越委屈,本来还有一点羞愧之心也被这委屈替代了,随之委屈又变成气恼!
第二天一早,万兴发帽店的店员们还在打扫整理店面,门就被推开了,胡冷氏怒气冲冲地进来,径自走到张华秋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骂道:“好你个短命鬼,心咋这样狠?”
张华秋莫名其妙,不知这女人一大早发什么威,又不敢与她争斗,忙说:,“太太,你这是什么话?请你说明白点。”
“你装什么蒜?”胡冷氏的唾沫星直往张华秋脸上喷,“我问你,昨日我捡的那一块钱是不是还给了失主?”
张华秋这才想起,忙满脸堆笑地说,“昨日太太把捡的钱还给了失主,谢谢太太了。”
“呸!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到我丈夫那里告刁状?”
张华秋一头雾水,说:“太太,说哪里话,我决不会做这种事。再说,我并不认识你家先生呀。”
“你还在撒谎!”胡冷氏的声音更大了,“你不告刁状,他怎么会晓得这事的?”
昨夜,胡冷氏差不多哭了一夜,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恼怒。哭累了,她忽然想到:丈夫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呀?那个失主,看着就是个体面人,决不会为一块钱的事跑去告诉丈夫,何况他从头至尾好像置身事外,并没与自己有不快。胡冷氏想来想去,最后认定只有那个店员会做这种事。是他,与自己争吵,是他,不依不饶非要自己把钱还给人家不可。
这就像中国古代寓言丢斧头的人那样,胡冷氏越想越觉得是张华秋干的坏事。怀着满腔怨愤,胡冷氏一早就找上了门。
张华秋哪知内中原由,他反复申辩:“太太,你放开手,真不是我,我可以对天发誓。”
帽店的其他店员都已围了过来,大家对胡冷氏的滋闹生事十分不满,有的劝解,有的训斥,当然也有人是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好事之徒,店内闹成一片。
胡冷氏这人是人越多她越起劲,声音也越来越大,很快,不仅店内,就连店外的人也被吸引拥了进来。
最狼狈的是张华秋,衣襟被胡冷氏揪着,他既不敢挣开,更不敢还手,尽管他一再辩白自己没有“告刁状”,但胡冷氏就是不听,把他推来掇去。张华秋急得满头大汗,就是没办法解脱,他这才想起昨日那个老者说的,说这个女人是惹不起的人,他心中暗暗后悔,昨日不该管那闲事的。
就在张华秋束手无策无计可施之时,来了一个救星。
郭胖子是纬子街口的岗警,这天一大早,发现万兴发帽店内人声嘈杂,门口挤满了人,交通为之受到影响,于是他便赶了过去,正听到胡冷氏在不依不饶地骂张华秋,便挤了进去,对胡冷氏说道:“你干什么?把手放开!有话好好说嘛。”
正叫骂得意的胡冷氏一扭头,看到的第一眼是郭胖子的肥脸,她一阵恶心,没好气地说:“你是从哪钻出来的?要你多管闲事!”
郭胖子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凶,又当着众人受奚落,脸就垮了下来,说:“我是警察,怎么管不得?”
“哟!哟!多大的官,真了不起。”胡冷氏一撇嘴,“可惜你只是个马路上站岗的,管天管地管你的马路,怎么管到人家店里来啦?真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咧!”
旧社会的警察常常仗势欺人,老百姓大多对他们不满。围观的人群本来对胡冷氏的刁泼很不满,但现在她的目标转向了郭胖子,且口舌锋利,都觉得开心,便嘻嘻哈哈哄笑起来。
郭胖子一张胖脸顿时胀得像猪肝,他恼羞成怒地对众人吼道:“笑什么笑!都给我滚开些,你们堵在门口,影响交通,待我收拾了这泼妇,再算你们的账。”
人群看见郭胖子恼了,一些胆小怕事的人就悄悄溜了,但大多数人都不肯离开,他们要看看这两个讨人嫌的人怎么斗嘴。
这时只见郭胖子转身对胡冷氏说:“好一个泼妇,你以为我真管不了你?你在闹市滋事生非,影响交通,扰乱社会治安,我就可以管你。”
“哎呀呀,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多大!”
“哈——哈——哈!”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开怀大笑,像这样的西洋镜,并不是能经常看到的。
郭胖子更觉难堪,他逼近一步,指着胡冷氏,厉声说:“你放肆!当众辱骂警察,你知道是什么罪吗?哼!”
郭胖子原以为这大帽子一压,就可以制服对方。没料到胡冷氏一点也不怕,双手叉腰,挺到郭胖子的面前,尖声说:“你吓谁?你以为老娘是炭铺的老板——黑(吓)大的?”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郭胖子更狼狈了,他实在没想到这女人这么厉害,他也有些后悔不该管这闲事,想打退堂鼓,却实在拉不下这面子,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不跟你废话。你要识相的,就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这话明显已是示弱,语气也硬不起来了,再次出乎意料的是,胡冷氏竟被这句话吓住了,嘟囔着说:“我又没犯法,谁跟你去警察局?”
郭胖子万万没想到,他这外强中干的一句话,偏偏击中了胡冷氏的要害。
胡冷氏虽然刁蛮,但却是个极顾家的女人,而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又都是很要面子的人,万一真被这个胖警察送到警察局去,即使没什么事,传出去对娘家和夫家都是丢人的事。
郭胖子虽不明白胡冷氏为什么突然变软了,但他也知道这女人怕到警察局,腰杆子顿时又硬了,摇头晃脑地说:“好男不和女斗。我也不想太为难你,你如果现在离开,我也不追究你,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警察局。”
胡冷氏瞪着郭胖子,哼了一声,恨恨地一跺脚就走,走到门口,又咬牙瞪了张华秋一眼,推开围观的人群,心有不甘地离去。
围观的人群没想到一场好戏就这么快结束了,遗憾地吁了几声后作鸟兽散。
胡冷氏回到家里,越想越气,本想找张华秋理论,出一口气,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又被那个胖猪似的短命警察羞辱了一番,这更是气上加气,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累了,气还在,却不料胡老师回家后又给她添了一重气。胡老师一进门就问:“你今天是不是又到万兴发帽店闹事了?”
“去了去了!怎么样?”胡冷氏忍不住发作起来,“人家老婆受人欺侮,男人都帮她撑腰出气。哪像你,只会训自己老婆,你算什么男人?”
胡老师气得直哆嗦,说:“凡事离不开一个理字,你做事背了理,我怎么为你撑腰?”
胡老师的话无异给妻子火上浇油,她更来气了,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没理,我没理。谁让你娶了这么个不讲理的老婆?你倒霉,我也倒霉。”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胡老师只能这样哀叹。
今天他听说妻子又到万兴发帽店去闹事,差点被送到警察局去的消息,肺都快气炸了。他原准备好好训斥妻子一番,没想到她今天变本加厉,愈发刁横起来。他清楚,再谈下去,只会争吵得更厉害,他实在没有精力也不愿意进行这样的争吵,只好长叹一声,自己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这一晚,夫妻间谁也不想理谁,各自上了床,背对着背,都生着闷气。
凌晨,胡老师忽然被身边异常的声音惊醒了,他拉开灯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胡冷氏满嘴白沫,脸色发青,正在一阵阵抽搐。
胡老师慌了,医院,然而晚了,虽经尽力抢救,胡冷氏终于停止了呼吸。经诊断,胡冷氏为服毒身亡。
家中的桌上,有胡冷氏的一封遗书,大意是万兴发帽店欺人太甚,使她受尽了凌辱,因而愤而自尽云云。
胡老师悲痛万分,妻子虽说刁蛮,但十分顾家且能干,平日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人也漂亮,两人结婚只有几年,正是伉俪情深的时候,现在突然撒手而去,让胡老师想起她往日的诸多好处来。
胡老师很后悔,妻子捡钱本来是一件小事,如果好好开导,也不至于酿成今天的惨剧。后悔中,胡老师也免不了怨恨起万兴发帽店来了。将别人的钱捡起来企图据为己有,这是很常见的现象,万兴发帽店当众指责而不给人留一点脸面,也非仁人之所为。
胡冷氏的父母痛失爱女,更是悲痛欲绝,看到女儿的遗书后,更是怒火中烧。女儿自杀的消息,在亲友中不胫而走,接着又被小报记者获知,在报上登了出来,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他们更觉脸上无光,遂决定向法院起诉万兴发帽店,为女儿讨回公道,挽回对家庭的名誉影响。
这一诉讼引起了市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