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七年,郑侠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降了罪名,押至御史台等候发落。恰巧此时,政敌们在郑侠的家中搜查,翻出了一首晏几道的诗词,名曰《与郑侠绝句》,诗中写道: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就这样,因为与郑侠是好友,再加上这样的一首诗,晏几道便被牵连,获罪入狱。
天降横祸,这对晏几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被扣上种种罪名的他心中承受着痛苦与折磨。牢狱中,晏几道正在经历他一生之中最煎熬的阶段,度日如年,一夜容颜苍老。
每个受过诗书熏陶的男人,不论是文雅的儒生,还是放荡不羁的浪子,他们都有着搏击长空、名垂青史的豪情壮志。男儿志在四方,治国、安邦、平天下。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豪迈、保家卫国的壮志是男儿的血性本色。
但晏几道却没有父亲晏殊那样渴望仕途。曾经的他住在宰相府有个为官的父亲,那时的他不曾对为官感兴趣。而今的晏几道虽然是名门之后,但却没有富甲一方。没有人替他铺平道路,更没有祖辈的庇佑。他更加不期盼自己步入仕途,为官任职。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但命运就是这样乖张,偏不让他安安分分写词。不惑之年的晏几道,在有惊无险地经历了牢狱之灾之后,居然被封了一个颍昌(今河南许昌)许田镇监的小小职务。
镇监是各类镇官之一种,位于北宋官制最底层,出名的官卑俸薄《梦溪笔谈》记有某镇官在驿站题诗大发牢骚:“三班奉职实堪悲,卑贱孤寒即可知。七百料钱何日富,半斤羊肉几时肥。”宋代虽然很有厚待士大夫的名声,但不同品级薪俸悬殊。晏殊处在品级金字塔的顶端,仅靠合法收入便可以富甲一方,晏几道却被压在品级金字塔的底层,镇监的合法收入只能勉强使人不至饿死罢了。
被生活逼迫到这般田地,即便是不食人间烟火、不谙人情世故的晏几道也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幸而当地最高长官韩维是晏殊旧属,总还会念及旧日里的香火之情吧?晏几道身无长物,便手写自己的若干词作,上呈韩维。两人的身份有天壤之别,若非靠着父辈的交谊,晏几道甚至不会有进呈词作的机会。
儒家的价值观里,当韩维收到晏几道发来的含蓄的请求,便有十足的理由给予关照。这非但不会招致以权谋私的骂名,反而会赢得交口的赞誉。韩维偏偏是个正统得过分的人,回复晏几道说:看到你这些新词,才有余而德不足。
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今天,我们当然最容易责怪韩维古板,而设身处地来看,却真要责怪晏几道求助无方。向父执辈献上自己的文字,哪有填词而不写诗的道理,即便是诗,也不能露出半点轻浮。
唐代诗人崔颢是一个极著名的反例。当时喜好接引晚辈的达官李邕久闻崔颢才名,邀请他来家中做客。对崔颢而言,这实在是一次跃龙门的机会。而按照惯例,登门拜谒需要献上自己的得意作品才行,并且要把最出色的作品放在第一篇。崔颢投献的第一篇并非我们今日熟知的《黄鹤楼》,竟然是《王家少妇》,也不知出于有意是无意: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谿绿,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这首诗是以一名少妇的口吻讲述婚后的幸福生活,写尽小女人的活泼情态,大意是说自己十五岁那年嫁到了王家,和丈夫恩恩爱爱,如胶似漆;自己不但样貌美,还能歌善舞,闲来做做斗草的游戏(这是唐代女子最流行的一种可爱游戏),有时玩得忘了时间,连梳妆都顾不上了。
平心而论,这首诗的文学表现力上佳,绝对不能算是一首坏诗,然而投献的结果,却是将李邕惹到勃然大怒,竟不许崔颢进门了。
诚然,《王家少妇》虽然诗意盎然,文学手法出色,但输在思想格调太低。若拿给歌女演唱倒也无伤大雅,只是作为投献给尊长的第一篇作品,确实大失礼数。
舞爱前谿绿,歌怜子夜长两相比较,我们会发现晏几道犯下的错更甚于崔颢,至少在韩维眼里是这样的。想来晏几道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溺太深、专情太久,既不觉得自己失之轻浮,更忘记了士大夫主流世界里的价值标杆。邵博有评议说:“一监镇官敢以杯酒自作长短句示本道大帅,以大帅之严,犹尽门生忠于郎君之意。在叔原为甚豪,在韩公为甚德也。”(《邵氏闻见后录》)
显然邵博站有韩维的一边,故而将晏几道的这番举动理解为豪情——这虽然是嘉许的意思,却实在误解了他。
韩维对晏几道的评语无疑代表着当时正人君子们最典型的看法。没错,他是个公子哥,整日里只和歌女们厮混在一起,填词唱歌,诗酒流连,哪有一点做正事的样子呢!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元祐四年(年),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接替了韩维的知府职位。与韩维不同的是,范纯仁欣赏晏几道的才华和诗词,并且劝说晏几道将自己所作的所有作品整理成集。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晏几道也正有此意,于是,一部凝聚着晏几道毕生心血的《小山词》诞生了。
诗词哀婉,心思沉重。这一生几十年中,晏几道经历了太多的动荡与不安。却没有旁人那般幸运,不能恣意随性。毕竟,晏几道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和被逼无奈。然而情感与成长的坎坷,却并没有覆盖住他卓越的才华。他不曾任职高官,但却为后人留下了一部《小山词》。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