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期鹏
四月间的那个早晨，听到王浩兄骤然离世的消息，我当时眼前一黑，差点惊倒。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谁又会无缘无故地开这样的玩笑呢？
这时也猛然想起，因为疫情，因为诸多杂事缠身，我们已经大半年没有联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生病住院，以及后来的种种治疗；不知道他杭州、上海、莱芜，在病榻上遭受的痛苦和他留给这个世界的豁达与坚强。我只知道他从去年七月退出领导岗位之后，就去了杭州儿子那里。他走前我们还通过电话，说起江浙文人荟萃，说起西泠印社、绍兴兰亭，还说起沙孟海先生。我觉得这对他来讲，不仅是要开启一种将来退休赋闲、两地生活的模式，还是一次重要的文化艺术之旅。
江南艺彩文风，实在令人向往；而王浩兄在我眼里，本质上也是一个艺术家。他有艺术家的潜质，艺术家的风度，艺术家的谈吐，艺术家的修为。只是命运阴差阳错，让他几十年都沉浮于宦海，案牍劳形，难得享受多少丝竹笔墨之乐。
我一直以为这是他的一个遗憾。“公人”易得，才子难寻，更何况他还是出于天然禀赋、真心热爱呢。可是一个人一旦上了那辆奔驰“战车”，就得为现实的人生与事业拼搏，要想停下来，找个阴凉处歇歇脚、喘口气，实在太难。
我们有时私下交流，他那种欲舍难舍的纠结与困惑，难以言表。现在好了，王浩兄终于无官一身轻了，可以在艺术的王国里舒羽展翅，自由翱翔了。可谁又承想，只是短短几个月时间，他的命运竟发生了地崩天裂的变化。是天妒英才，还是命运神秘莫测？或许都是。我觉得冥冥之中王浩兄也在提醒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得抓紧做，不能等，不能等到明天。
在这样一个寂寥漫长的下午，我坐在窗前仰望天空，想念他。我想起了我们三十年前的初次相见，想起了他在莱芜市国税局和莱城区国税局时我们的交往；也想起了我近二十年前进入税务系统之后，尤其是近年我们的见面聚谈。不多，但每一次都有价值和意义。特别是这些年来，文化艺术的纽带将我们联系得更为紧密，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记忆。
现在，我已经无法再见他那温婉、睿智的眼神，无法再听他那轻柔、舒缓的话语，无法再与他天南海北地神聊，也无法看他挥毫泼墨了。我只能面对一本《王浩纪念文集》，面对他的爱人、同事、好友留下的文字，面对一部基本编就的《王浩书法集》清样，追怀他五十八年的人生。我为他惋惜，忍受四顾茫然的孤寂和针扎心尖的锐痛。我一页一页翻看他留下的遗墨，体会他的爱人一张一张汇集到一起时的心情。这些倾注着他的心血的笔墨，让我看到了他的长长的学书之路。他恪守传统，一丝不苟，字里行间透露着严谨的态度和扎实的功力。这是一个应有大成的人，却搁笔于苦修累年、破茧成蝶的前夕，又如何不让人扼腕叹息。
王浩兄，我知道你的性格，我知道你在病榻上的遗言完全是为了宽慰亲人和朋友；你留给人间的最后的微笑，更让我们一想起你来就泪流满面。你是一个重家庭的人，怎能舍得下妻儿亲人？你是一个重友情的人，怎能舍得下同伴好友？你是一个爱艺术的人，怎能舍得下翰墨书卷？
我看着盛夏天空中的浮云，想你在那个遥不可知的世界里，已经度过了一百多天，这是多么漫长的一百多天。我在想你俯瞰这片曾经为之努力、奋斗，为之倾洒过欢笑和眼泪的世界，会有什么感想。我看到你泪眼婆娑，遥遥与我相对；我看到你开口说话，那些词句都在风中化成了树叶的轻摇和寂寞的蝉唱。我知道你没有那么超脱淡然，我知道你还有不少话要对我说。
你说你想到位于沂源桃花岛的刘玉堂文学馆看看，这是你的一大心愿。因为前些年建馆时，我曾邀你创作作品助力，你写的是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潇洒的行草，一气呵成。你用这首诗表达了对逝去作家的思念，也暗喻了玉堂先生的文学“江河万古”的意蕴。你的这种委婉的表达，如今已成了对你最珍贵的回忆和纪念。
你说你要来看看泉城，会会老友，尤其是想拜访那些我多次给你介绍却一直没有相见的书画家们。你说自己长年临池，但都在业余的空隙里，没有拜过名师，经过高人指点，这是最大的缺憾。因为书脉悠远，流派众多，高峰迭起，深如瀚海，欲探其精华、得其要领，非得入门求道不可。无奈岁月蹉跎，有心无力，如今终于可以执笔纵论、探幽寻胜了。这是难得的人生闲暇，至少还有三十多年的宝贵时光。我记得我们的约定，我也相信你的执着与坚韧。
而今，这些都成奢望，但我觉得不会成为空言。我看见天空中云山变幻，正如笔毫在湛蓝的天幕上铺展。我看见你在云隙间露出笑脸，一如平常。你的唇角微微上翘，下巴略略扬起，好像刚刚完成一幅新作，内心颇为得意，正想邀人共赏。我看不清你写的是什么，或许就是我眼前这厚厚墨迹中的一幅，或许就是这首唐诗，或者是那句格言。我觉得此刻天上人间已经融为一体，这本厚厚的书法集，正是你从苍穹滴落到宣纸上的一滴墨珠。
天国之上，文星璀璨。或许在那里，你不仅可以见到那些近现代的书法名家，还可与古人对话，“二王”，欧柳颜赵，还有你钟爱的王铎，以及那些留下汉隶、魏碑精品却没有留下人生履历的无名大家。你的艺术应该在天国中继续。那里没有时空阻隔，没有名缰利锁，我相信你那在人间被压抑的才华终会爆发，绽放异彩。
但是王浩，我知道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妻儿亲人、同伴好友，你一定会不时地透过云层遮掩，遥望我们。
记住王浩，从今天开始我也会经常地仰望天空，我希望每一回都能看到你的笑脸，哪怕在云层后面，哪怕只是短短一瞬；我希望每一回都有一滴浓墨滴到我的额头，洇润开来，让我全身都沐浴在你的墨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