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仙李白,当世出名,后世流芳。
那么李白作为当时一等一的大诗人,在《李太白全集》中收录的其一半的诗歌都是歌行、乐府,绝句也有差不多首,五言律诗有小首,而七言律诗只有8首,这个不到两位数的存量对李白这样的大诗人来讲,实在是太少了,那么是不是李白七律偏科,不善为之呢?
唐代诗歌的发展史
在唐代,诗歌和现在的歌曲是一样的,有作词的,有唱曲的,当然也有消费群体,有评委。既然如此,那肯定不同题材和不同体裁的诗歌在不同时间其流行程度是不一样的。比如歌行(乐府诗的属中,只是在唐代歌行太重要了,单独列出)和乐府基本上贯穿了整个唐朝,但是律诗和绝句却是分时段流行的。
相比于其它的诗体,七言律诗的兴起要晚得多,在初唐、盛唐时期,绝句和五言律诗就非常成熟了,而七言律诗在盛唐中唐时期才趋于成熟,到了杜甫才把这种诗体发扬光大!
明人胡应麟在《诗薮》内编卷五中总结了唐代七言律诗的发展历程:“唐七言律自杜审言、沈佺期首创工密。至崔颢、李白时出古,一变也。高、岑、王、李,风格大备,又一变也。杜陵雄深浩荡,超忽纵横,又一变也。”
七律倒不是唐人首创,在南北朝时候已经就出现了,在唐初的时候,杜甫的爷爷杜审言、沈佺期都有七律作品,在南北朝基础上进行了完善,但是那时候的七律基本上都是应制之作,还没有摆脱南北朝的靡靡之音,整体成就不高。
直到一个叫崔颢的男人,一首不算成熟的七言律诗《黄鹤楼》,让沉在箱子底的七言律诗被翻了出来,不至于埋没成灰。一首《黄鹤楼》,更是被后人奉为神作。严羽《沧浪诗话》谓:“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同时期的李白,怎么能就此放过这种比拼才能的机会呢?所以就有了李白玩票性质的七律诗作《鹦鹉洲》和《登金陵凤凰台》。
玩票改变了七律发展的进程
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记李白登黄鹤楼本欲赋诗,因见崔颢此作,为之敛手,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传说或出于后人附会,至于真假,现在无从考证了,但是李白确实是有两首诗是写了《鹦鹉洲》和《登金陵凤凰台》,里面有着《黄鹤楼》的影子。
《鹦鹉洲》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今日鹦鹉洲
初一读来,这就是赤裸裸的模仿啊,至少在形式上!但李白此诗却表现出了和崔诗不一样的感情。此诗当作于唐肃宗上元元年(年)。当年春天,遇赦的李白经过一冬的巴陵之游又回到了江夏。在这里,诗人览胜访友,一度又恢复了诗酒放诞的豪情逸致,《鹦鹉洲》就写于此时。此诗借描写鹦鹉洲的艳丽春景以及古人祢衡的悲惨遭遇,反衬诗人自己饱经颠沛流离之苦的孤寂心情。
如果说这首是模仿,那么《登金陵凤凰台》就是意欲超越。
《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今日凤凰台
相传李白很欣赏崔颢《黄鹤楼》诗,欲拟之较胜负,乃作《登金陵凤凰台》诗。《苕溪渔隐丛话》《唐诗纪事》都有类似的记载。这虽然是传言,但也挺恰切李白性格。李诗与崔诗工力悉敌,正如方回《瀛奎律髓》所说:“格律气势,未易甲乙。”
在用韵上,二诗都是意到其间,天然成韵。语言也流畅自然,不事雕饰,潇洒清丽。作为登临吊古之作,李诗更有自己的特点,它写出了自己独特的感受,把历史的典故,眼前的景物和诗人自己的感受,交织在一起,抒发了忧国伤时的怀抱,意旨尤为深远。
也正是如此,由此引发了当时《黄鹤楼》和《登金陵凤凰台》哪首更好的问题,其实这个千年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未有定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李白这一玩票之作,却阴差阳错地让七律能够“出古”,就是跳出六朝时候那种窠臼,能够让七律也能“言志”,毕竟“诗言志”才是诗歌的本质。
诗评家的挑剔导致李白是不是会写七律的论战
诗评家是挑剔的,有人欣赏李白的拗律,就有人鸡蛋里面挑骨头。正是它未完全合律,前人曾将此诗看作七古:“李白《鹦鹉洲》诗,调既急迅,而多复字,兼离唐韵,当是七言古风耳。”(毛先舒《辩坻诗》,也就引发了李白七律的格律之争。
李白存世的七律八首(也有十首、十二首之说),大都是这样的拗律体,比如《鹦鹉洲》前四句将鹦鹉重复了三次,犯了格律诗之大忌,而颔联的“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也不对仗,且偶有失粘失对之处,如“凤去台空江自流”与“吴宫花草埋幽径”失对等,但是李白真的不懂格律吗?
诚然,李白不喜欢束缚,所以歌行、乐府,成为了其最主要的体裁,但要说李白不懂格律就搞笑了。我们以其各体裁的作品来看一下。
五言绝句《夜宿山寺》
危楼高百尺(平平平仄仄)手可摘星辰(仄仄仄平平)不敢高声语(仄仄平平仄)恐惊天上人(仄平平仄平)
这首五言绝句是完全符合格律的,平起首句不入韵。无论是粘对、格式都完全符合格律要求。(摘为古入声字,恐惊天上人,恐和天,在一、三位置,可平可仄)
七言绝句《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平平平仄仄平平)碧水东流至此回(仄仄平平仄仄平)两岸青山相对出(仄仄平平平仄仄)孤帆一片日边来(平平仄仄仄平平)
望天门山
这首七言绝句的格律几乎是完美的,平起首句入韵。只是第一句的中断的中位置本应为仄,但此位置可平可仄,别的完全符合格律(出是古入声字,属于仄声)
五言律诗《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仄仄平平仄)来从楚国游(平平仄仄平)山随平野尽(平平平仄仄)江入大荒流(平仄仄平平)月下飞天镜(仄仄平平仄)云生结海楼(平平仄仄平)仍怜故乡水(平平仄平仄)万里送行舟(仄仄仄平平)
这首诗的格律是仄起首句不入韵。这里的格律有变化,就是第七句的格律平平仄平仄,和传统的格律来讲,看似拗了,但是在唐诗中,五言律诗第七句的平平仄平仄和七言律诗的仄仄平平仄平仄都是合律的。对仗更是无可挑剔!
七言律诗《送贺监归四明应制》
久辞荣禄遂初衣(仄平平仄仄平平)曾向长生说息机(平仄平平仄仄平)真诀自从茅氏得(平仄仄平平仄仄)恩波宁阻洞庭归(平平仄仄仄平平)瑶台含雾星辰满(平平平仄平平仄)仙峤浮空岛屿微(平仄平平仄仄平)借问欲栖珠树鹤(仄仄仄平平仄仄)何年却向帝城飞(平平仄仄仄平平)
这首七律完全符合格律,为平起首句入韵。只是在一些不影响格律位置的平仄有变化,如第一句的久,此位置可平可仄,第二句曾位置可平可仄,颔联和颈联的对仗也非常工整。
从这些诗可以看出,李白不是不懂格律,只是李白的诗,用杜甫的话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些说李白是能为而不为,或者说李白不会的都是有失公允的。
可以说,七律成熟的时候李白都晚年了,艺术风格都定型了,且同时期的诗人如王维、孟浩然等都没有太多的七律诗作。可以说清人赵翼的诗评比较公允:
就有唐而论,其始也,尚多习用古诗,不乐束缚于规行矩步中,即用律亦多五言,而七言犹少,七言亦多绝句,而律诗犹少。故李太白集七律仅三首,孟浩然集七律仅二首,尚不专以此见长也。自高、岑、王、杜等《早朝》诸作,敲金戛玉,研练精切。杜寄高、岑诗,所谓“遥知属对忙”,可见是时求工律体也。格式既定,更如一朝令甲,莫不就其范围。然犹多写景,而未及于指事言情,引用典故。少陵以穷愁寂寞之身,藉诗遣日,于是七律益尽其变,不惟写景,兼复言情,不惟言情,兼复使典,七律之蹊径,至是益大开。其后刘长卿、李义山、温飞卿诸人,愈工雕琢,尽其才于五十六字中,而七律遂为高下通行之具,如日用饮食之不可离矣。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只是七律与李白擦肩而过,况且诗仙只是玩了一下票,就在七律的发展史上留下了一笔,何来偏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