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天下间第二难的事情是什么？
是体会。
一个不是影子的人，怎么体会影子的心？八岁那年，影子因为长得很像后来的大都督。被大都督的父亲，从茫茫平民中发掘出来。
平凡人家的孩子，被大人物一下子盯上了，并不一定是好事情。多半是因为有利用价值。
他本来应该有自我，但他不被允许有自我。他是代替大人物承担风险的道具，连名字都改了，叫境州。成功之后你也没有机会功成身退。你将会遇到注定的命运，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大都督子虞的权谋和征伐，当然要靠你这个小人物的牺牲来实现。这种大人物花招特别多。要么动之以情，要么诱之以利，要么威逼胁迫。你生命中至关重要的眷恋，就是年迈的亲娘，那么大都督就拿你的亲娘作为人质。
这种大人物，有的是手段控制你。如果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那他就用情义收买人心。你受了上位者的恩情，怎么能够不拿命来还？你所有的，也不过就是这个血肉之躯。
如果你是一个贪钱好名爱财的人，那更加容易解决了。比如庙堂之上，那个谄媚大臣鲁严。杨平给点金子就能收买，只要博得沛王宠爱，怎么干都成。
直到回家寻找亲娘，伸手转过母亲的脸之前，影子还是一个人。人生在世，所谓人性，不过就是那么一点眷恋。
我们这些看戏的观众当然猜得到，他的娘亲必然被人杀了。他在至暗的折磨中长大，渴求的就是那么一点点温情的光。这点微弱的光没有了，这世上他就是彻底的孤家寡人。一个孤零零的人，他既是无所凭依的，又是没有软肋的。
他要活下去，就必须变得比沛王更加无耻，比大都督更加狠毒。
大人物都特别擅长编织美妙的话语，高尚的理想，就在最后，他还在骗影子，要让影子去弑君，口里还说要成全影子，让影子和夫人小艾在一起。给影子灌迷魂汤，还有什么比自由的爱情更加美好？
自由的爱情的确美好，但首先，别被老狐狸过河拆桥，死无葬身之地，死后还背负恶名。
你不是小艾，你怎么体会这样一个女人的命运？你的夫君，心里想的是他的野心。你只是他蜿蜒曲折的称王计划当中的一颗棋子。当男人们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一手掌控着全局，运筹于帷幄之中。其实已经风烛残年，受伤以后，说不定就暴病而亡。你们看似琴瑟和鸣，恩爱夫妻，但你其实忧心忡忡。那个夫君全力培养的影子，年轻，并且更加有情。
影子在最后斗争结束后，从血肉模糊的胸中掏出来一个锦袋，他对小艾有情，但他把锦袋还给了小艾。这一刻，他从一个被动角色转化为主动。他从一个长期被虐待的战斗工具，化身为王。
出战之前，在竹林里面吹着笛子的时候，他在想着什么？明知跟杨苍战过三个回合之后，就是一死，自己只是一个开路过河的卒子。他有没有想过，侥幸脱身之后，万一还能扭转全局呢？
影子和真身，当然是亦步亦趋，力求保真。像真身大都督那样能力出众，当然也会模仿真身的阴谋算计。
殿内花光心机，自相残杀，果然，走出去，关上门，讳莫如深。一切解释权归于影子。重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真身或影子，而是最终解释权。
你不是大都督，你怎么体会到大都督的憋屈？明明自己才是那个雄韬伟略浴血奋战的人。但是权力向来讲究时机、血统和传承，他不得不辅助一个完全瞧不上的人上位。保住沛王的江山，才能谋取下一步的行动。这段关系，参考雍正和年羹饶可以秒懂。
你不是青萍，你怎么体会她的愤怒？身为沛国的王，这个哥哥只知道屈辱求和，情愿拿她去连姻保住自己的王位。她的这个哥哥看似废物无能，却又阴毒，其实是个狠角色。
她的亲哥哥要么坏，要么蠢。这就是她唯一的至亲，给她的选择题。青萍这个女孩，从她抢过匕首，说她愿意去当妾，就下定决心，自己的尊严，自己去守护。
杨平羞辱沛王，拒绝结亲家。敌我之间，合乎情理。但他还要羞辱沛王的妹妹，完全是多此一举。就纯粹是拿弱者开刀下手。这点他不如他爹杨苍，有儒将之范，守君子之约。
杨平以强凌弱，杀杀杀杀杀，杀人如麻，威风凛凛。好一个青年才俊。哪怕是个女人，敢挡他的路，立刻杀，而且是绝不留下活口的杨家拖刀。他年纪还小，如果长大了，又是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好苗子。好在，他没机会再长大了。
在我们中国人心目中，武将的最高境界是岳飞。因为他的征战杀伐，是出于悲悯的心。
岳飞的那首怒发冲冠的《满江红》世人皆知，但他还有一首登黄鹤楼有感的《满江红》，更加实在显现内心：“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不是为了私人名利和权欲，而是不忍心看着美好世界被摧残，民众将士们生灵涂炭。一个厌战者，认清唯有以战止战。杨苍只有那么几段刻画，隐隐约约倒是个豪迈强悍的武将，有几分岳飞意味。
你不是杨平，怎么理解一个年轻的野兽呢？他也有比天高，比海深的欲望和野心，还有一身学好的武艺，新硎初试，其利可知。他急不可待地去厮杀屠戮，毫不客气地先侮辱他人。死于青萍之手，一把匕首插进脖子，正是痛快的复仇。
张艺谋在这部电影里面，把常用的反转诡计都用了。张艺谋在这部电影当中，把人世间所有的黑暗和阴影都给拍了。人心就是这样的，就有这么多的怨毒贪婪。再怎么宏大高深的命题，总要回到个人的内心去检视。
其实张艺谋自己，就是一个阅历特别丰富的人，他在国外得过大奖，也有片子被禁过。他拍过反映女子被残害压迫的电影，也拍过温情脉脉的怀旧爱情片。他执导过奥运，特别擅长中国式审美的风格。
那些拍过的电影都是拼图的碎片。他拍的足够多，并且类型都那么的不一样。我把这些碎片一张一张拼接起来，拼出的是张艺谋的心。
《红高粱》是作家莫言的故事，张艺谋是个读者，拿来练练手，讲一讲他年轻时候接受过的文学熏陶。《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菊豆》之类，他知道玩什么了，而且知道怎么玩，会更加光彩夺目。
至于《活着》，反思是必要的。给那个时代的残酷做记录，是一份良心。尝试过了一次，足矣。50岁后转型，否定之否定。为了天下统一，《英雄》里的无名领悟到，杀了秦王，现实纷争更糟糕，继续源源不断的逐鹿。不杀，一个暴君也好过天下继续大乱死更多人，更多人活得草芥一般。
浪漫理想主义极其美好，但它不靠谱，为之狂热的人自己都不能觉察出来，干掉这个，毁灭那个，推到重来。那其实是年轻时心中欲望野心的美化和神圣化。
青年人变成了中年，终于变成了靠谱的现实主义。感性和理性交织的中年人。就会有《金陵十三钗》，能够体会复杂的感情和认识。这个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的两难。命运的复杂性，就是侵略者狰狞，都是受难者，牺牲妓女去拯救女大学生。悬崖困境，人所能做的，只是让糟糕，变得不那么糟糕。到底对不对，好不好，自己选择，自己付出。自己成全，也自己牺牲。
直到《影》。张艺谋终于凝视阴影了，如实拍他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知不觉，张艺谋那一代导演，也快到70岁，要进入从心所欲不逾距的阶段。
起初，阅历尚浅，黑白不辨。站在白处，控诉黑。渐渐知道了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有歌颂，也有批判。有敷衍，也有走心。
有家国天下，也有儿女私情。有温情，也有冷酷。《千里走单骑》是典型的文艺片主题，一个男人，总要等到他自己年纪老了，才会理解父亲。有用力过猛的揭露，也有青春记忆的纯净，山楂树之恋。让人觉得蒸馏水过度。
有的导演一部完全成熟的代表作电影，人生观世界观和深邃的感情，全部都展现出来。惊为天人。以后一直拍到老死，都是一个灵魂，花样翻新，换汤不换药。
有的导演，用功，作业，尝试，总结，再来，毕生修炼。他的影子终于坐到了他面前。
电影是光影艺术，做到最后，都得承认，造影就是凝视深渊，万万千千人，只要浓缩到上面的权力阶层，太阳底下的影子，游荡于世的幽灵，就是那些深深浅浅无数的灰。不回避，不矫饰，不煽情，如是我闻，如实道来。
天下第一难的事，又是什么？
是留白。
千言万语，多说无益。但还是要说，点到为止。虽拍出阴影，但留白了，你奈我何？这是一个艺术家的境界三段论，他已抵达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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