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接着学习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在昨天的内容中我们提到了:人们所有的嗜好都源自于“势力之欲”,其目的都是为了消除“消极的痛苦”。我们今天将通过李白一首很著名的诗,来理解王国维的另外一个观点:文艺创作要剥离现实生活的关系和限制。
王国维的这个观点比较难理解,我们可以先来看一下李白的诗,原文如下: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诗是写送别的,送别的是谁?“故人”;在何时送别?“烟花三月”;地点是哪里?“黄鹤楼”;“故人”的旅途目的是扬州,表面上一切关系和限制都很清晰,甚至连故人的名字都在题目中有所说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但我们仔细一想好像又有很多关系和限制没有交代。比如:李白和孟浩然是什么关系?孟浩然为什么要去扬州?孟浩然为什么要坐船走?……。
所以这首七言绝句里,李白很有意识地挑选了一些关系和限制,舍弃了更多的关系和限制。被舍弃的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首诗很美。这种美丽是剥离了无关紧要的限制而营造出来的氛围。
在诗里李白提炼出记叙文中的时间、地点、人物,但没有提到起因、经过和结尾。李白表达的是离别之情,想记住的是离别时候的场景、人物和时间,有了这三要素,再经过主观滤镜的一次渲染,就足以表现唐诗蕴含的美学。
这种渲染是如何完成的呢?李白是高手,所以完成的很巧妙。我们先来看第一句“故人西辞黄鹤楼”,我们可以琢磨一下这句诗,会发现一个字都更改不了,“故人”与“黄鹤楼”都是著名的文学语码,读起来使人自然联想起当年仙人从这里骑着黄鹤离开的画面。
第二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下扬州”再次用到一个文学语码,来自南北朝时代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伙人各自谈志向,有人说想做扬州刺史、有人说想升官发财、有人说想骑鹤成仙,最后一个人说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最后一个人的志向把前面三人的全部囊括在内,所以当李白说出“下扬州”三个字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它源自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充满了仙气与第一句相呼应。
接下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看上去是单纯的写景,不过用王国维的话来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写景就是写情,是含蓄的写情。李白目送孟浩然的小船越来越远,一直到看不见,只看到长江流向天际。
如果您已经掌握了前三天的内容,就应该知道这是一个从“具象”到“抽象”的过程,孟浩然与李白离别的时候到底是不是“烟花三月”?孟浩然是不是要“下扬州”?孟浩然是不是与李白在“黄鹤楼”分别?其实都不一定,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李白描写的离别之情是真的。
文艺创作的本质与下棋一样都是把功利变成非功利,把顾忌变成任性,应该怎么变?这就是“遗其关系、限制之处”。
事实上文学作品只有做到“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才能突破具体的世界,进入到抽象的世界。有了这层关系我们再来看李白那首诗,就能理解那是具体关系和限制被高度简化的结果,只剩下深厚的离情。
这种离情之所以深厚,背后一定有很多具体的事情,但诗里全然不提,仅仅渲染了故人的风度与自己的不舍。这意味着诗里强化了抽象的朋友关系,而不是李白与孟浩然之间的“特定关系”;强化的是抽象的想要聚首却被迫离别的“限制”,而不是李白和孟浩然在三月份的长江边上的“特定限制”。任何人在任何离别场景里都可以对这首诗感同身受,一个抽象的东西可以被套进无数个具体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