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体诗和近体诗的比较,一直都在不断地被人提及。诗歌流行到今天,两派的区别也越来越明确。
古体诗或者说古风体,最早可追溯到《诗经》,因为其中15国风,因此而得名。古体诗不讲究平仄,押韵,对仗,句式长短,字数篇幅,行文自由不拘。到了唐代,初唐盛唐甚至中唐,还有不少人喜欢古风,如诗仙李白,诗鬼李贺。
近体诗发展盛行的鼎峰也是在唐朝。绝句和律诗,不论其字数、句数、平仄、用韵等都有严格规定。比如律诗四个要素就是:平仄,韵脚,对仗,粘联。如果有一项不符合,那就不算合格的律诗。
作为诗词初学者,习作之前,一定会品读大量的古代名人名作。不仅可以揣摩其行文脉络,构句方法,意象运用,还能非常自然地在品读时把格律铭记于心。在品读的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即便是诗家大腕,也有不合律的作品。
比如杜甫的《雨晴》:
天水秋云薄,从西万里风。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农。塞柳行疏翠,山梨结小红。胡笳楼上发,一雁入高空。
这首诗存在两个问题。
第一个:颔联不对仗。“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农”,是窄对宽对两边都不靠的一联。
第二个:颔联落韵。“农”属二冬韵部。“风,红,空”属一东韵部。按照如今我们采用的《平水韵》划分,这首诗跨韵了。而且跨韵的句子在中间,如果在首句,或者末句,我们可以看作“借韵”,姑且看作“孤雁入群或者出群格”对待。但这首显然不是。
再比如元稹的《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宗”属二冬部,“宫,红”属一东部。在末句,可看作“借韵”。
这只是两个例子,李白,苏轼等等也都有这样的“小失误”出现。平仄韵脚出现失误是被允许的吗?显然不是。这根本就不是失误。
原因在于韵部的划分。如今可考的最早的韵书是隋朝时期的《切韵》,有韵。另一部韵书就是《广韵》,全称《大宋重修广韵》,五卷,共韵,是我国北宋时代官修的一部韵书。
隋朝北宋都有自己的韵部修订,那么大唐呢?就是《唐韵》,《唐韵》的前身是隋朝的《切韵》,共韵。唐朝诗人写诗依照的是《唐韵》,即唐初徐敬宗等奏议,把它的韵中邻近的韵合并来用。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了。在唐朝期间,相邻的韵部是可以合并来用的,这样一来,既不是“借韵”,也不是“落韵”。一律当作合韵来看,所以,在我们诵读唐诗时,看到相邻韵部间的跨韵,一定不要惊诧,这在当时这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广韵》的下一步发展,就是《平水韵》,合并韵为韵,但是该书失传了,元代大德年间熊忠编写的《古今韵会举要》沿用了它的韵目,才使得我们还能知晓一二。
到了清代,韵书叫做《佩文诗韵》,其实它本身就是《平水韵》,只不过韵部又合并为韵。这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平水韵》。
但是,《黄鹤楼》不比前面的例子,韵脚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格律。有人说它是一首拗律,前四句用散调变格,后四句就整饬归正,即便如此,它还是律!还是第一名!一方面要求格律诗必须要如何如何,一方面又给《黄鹤楼》开后门,到底什么原因呢?
很疑惑吧,那我们就来仔细看看,这首《黄鹤楼》的底气在哪里?
《黄鹤楼》(唐·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第一步,先看格律!
毛主席在《给陈毅同志的一封信》中说:“因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我们就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仄平仄中平仄仄,仄仄中平平仄平。
第一句“鹤”字就出律了。此处应为“平”。也有人说,敦煌版本的首句是“昔人已乘白云去”。推行版本为何是“黄鹤”,而且各位大咖是还解释地很起劲,令人费解!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平仄仄仄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平。这一联的毛病在哪,相信即便不懂格律的人看一眼也觉得奇怪吧?“黄鹤一去不复返”这句的毛病除了“去”出律,还有“三仄尾”。
“一去”对“千载”,这能对得上吗?按照我们对句的常识,甚至《联律通则》里面的规则,这怎么也不能算合律吧?
我记得以前一位诗兄说过“三仄尾”还是能容忍的。为什么呢,因为杜甫也有很多三仄尾的诗啊。没错!上句是三仄尾的情况,并不是因为古代名家犯过,所以才被允许。而是因为下句有救,才被认作合律。
那么,这一联是否有拗有救呢?下句的“空悠悠”三平尾“权且”算救了。
别忘了这是颔联。颔联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对仗!这句并没有对仗。如果我们写七律,颔联不对仗,不合律,会被认为是七律吗?肯定不会。所以,这里也很蹊跷。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平平仄仄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
这一联没毛病,不管是备受争论的“春草”,还是“芳草”,与“晴川”都是相对的。不仅如此,晴川历历,芳草萋萋,不仅音律上非常美,还大气恢弘!这一句为全诗添彩增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结句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敦煌版本里面是“烟花江上”,还是不如“烟波”更能衬托出结尾的一个“愁”吧。
总结来看,这首诗在格律上是明显有瑕疵的,按照毛爷爷的话说,这算不得七律,哪里又会是“七律第一”。
但是南宋时期的严羽在他的作品《沧浪诗话》中,却这么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严羽为何这般推崇这篇不合律的“七律”,他的目的是什么?读一下《沧浪诗话》开头,我们或许就能明白一二: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
严羽建议大家学习哪些诗人呢?“汉魏晋盛唐”时期的值得我们学习,但是开元天宝以后的就不要多去学了,我们可以明白一点,严羽认为诗的内容意境比起格律更为重要。所以,他才会高度评价《黄鹤楼》。这恰恰反应出他对诗的态度。换句话说,苏轼黄庭坚肯定入不得他眼的了。
许印芳则这么评价:此篇乃变体律诗,前半是古诗体、以古笔为律诗。那我们就糊涂了,《黄鹤楼》到底是不是律诗?是,但也不是。神行皆律诗,但笔法是古风体。(看到此处,你是不是也特别佩服古人的文案?比起如今蹩脚的广告词,这评价真是高屋建瓴)。
清代的纪昀这么说:偶尔得之,自成绝调。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再一临摹,便成窠臼。《黄鹤楼》浑然天成的吸粉气质是崔颢“妙手偶得”的,千古绝唱来自于他的“无心插柳”“情满自溢”“水到渠成”。只此一家,绝无分号的。任谁也无法临摹的出来,非得逼迫自己“照猫画虎”“画葫芦画瓢”,那就是“执相”了,也就无法达到他的高度。这算是比较中肯客观的评价。
明代的邢昉在《唐风定》说:本歌行体也,作律更入神境。《黄鹤楼》原本是歌行体,但是你把它当做律诗来看待呢,更加更够体会其中的缥缈意境。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清代的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如此评价: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绝唱,何独李唐?怎么,有人为了撼动李白的地位,非得找一首来跟他PK?千秋绝唱,人人可以为之,大家说是吧?
“唐人七律第一”的《黄鹤楼》如此之火,有没有“人云亦云”借解说来蹭热度的成分在里头呢?我想有的。正所谓“时也运也”,一首诗的流传不是一个人完成的,需要代代人在品读中挖掘到精神财富,这才是原因。《黄鹤楼》显然具备这一点。
这也为我们提了个醒,学写近体诗,内容重要?还是格律重要?如果非得二选一,我们还是选内容吧。诗兄,你说呢?